“征关之治”：航空业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2024年11月29日，美国航空供应商协会(ASA)总法律顾问Jason Dickstein问我：

| 新当选的特朗普总统扬言要对中国、加拿大、墨西哥等国实施关税加征计划，那如果中国实施反制措施，针对原产美国的飞机零部件加征关税，那势必造成OEM件价格飙涨，进而让PMA件更具吸引力？

我信誓旦旦地回答(原话)：

| 您想多了，这不可能！除非这个世界疯了。

4个月后的今天，我被现实疯狂地打了脸。

天知道这场中美的“关税之战”是否还有下一回合，但即使按双方业已官宣的政策:

| 自2025年4月9日起，美国“一刀切”地对中国加征104%的关税；中国“以牙还牙”，宣布自2025年4月10日起，“一刀切”地对美国加征84%的关税。

不夸张地说：

| 如果关税新政不折不扣地付诸实施，中国民航业将遭受重创。

这绝非危言耸听，实在是航空业有其特殊性和苦衷。

四个月前，我之所以拍着胸脯回答Jason说中国不会对原产美国的飞机航材加征报复性关税，是因为：

| 飞机航材具有不可替代性。

这个不可替代性源自两方面：

• 飞机零部件的生产属于典型的高端制造业，需要尖端的设计仿真、材料技术和加工工艺加持，具有很高的技术壁垒；

• 航空器及其零部件的生产制造需要遵循一套严格且繁琐的适航认证体系标准，“外行们”即使具备等同的技术能力，也必须经过漫长的取证过程，才能获得“入场券”.

拿飞机上随处可见的螺栓为例，在之前的公众号文章(SPS工厂大火:一颗飞机螺栓引发的“血案”)里，我们也发出这样的疑问：

| 全世界能生产螺栓这种小玩意儿的工厂遍地都是，为什么全球航空紧固件市场基本被PCC-SPS、Howmet和LISI三家巨头把持？而SPS在美国宾州工厂的一场大火，会造成全球航空紧固件市场供需失衡、乃至整个民机供应链的大震荡呢？

答案还是“技术”和“标准”两方面。“技术”层面，飞机螺栓，之所以普通五金店里买不到，是因为它通常需要用特殊的材料(比如钛合金)和先进的加工工艺，以确保其符合航空工业的高强度和耐腐蚀性等要求；“标准”层面，飞机螺栓作为标准件，需要符合相应的国家或行业标准规范，而且这些标准或规范必须是公开发布在航空器或其部件制造厂家的持续性适航性资料中明确的。这同时意味着，处于民机产业龙头地位的OEM，掌握着标准适用性、标准件替换性等问题的话语权，进而可以控制航材“标准件”市场的开放性。

一颗小小的螺栓尚且如此，何况飞机上的其他复杂零部件呢。

所以，针对“不可替代”的飞机航材加征关税，往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会加重国内航司(或MRO)的税负成本。

事实上，绝大部分飞机/发动机厂商的买卖合同中都约定[1]：

| 除卖方的所得税外，买方承担产生于或与买卖合同履行、飞机/发动机购买、交付、转移等相关的全部税负。 飞机或发动机租赁合同中，一般也约定进口关税均由承租人承担。

正因如此，在中美贸易争端同样如火如荼的2021年，中国财政部和海关总署联合出台通知：

| 自2021年1月1日至2030年12月31日，对民用飞机整机设计制造企业、国内航空公司、维修单位、航空器材分销商进口国内不能生产或性能不能满足需求的维修用航空器材，免征进口关税。

遗憾的是，按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于2025年4月4日发布的税委会公告2025年第4号：

| 现行保税、减免税政策不变，此次加征的关税不予减免。

这几日，有多少焦头烂额的民航业人预感到“大限将至”，在夜以继日如“困兽”般做“垂死挣扎”。

有人想赶在关税加征前紧急下单补货，有人在催促货代确保已经启运的货物能尽快到岸，但更多的人是茫然不知所措。

毕竟，税委会的关税加征公告才寥寥三百字，而实操中如何落地实施，还有太多疑问，需要海关总署出台相关细则，比如：

| 所谓原产于美国，到底怎么界定？存量保税租赁飞机，是适用原关税还是加征关税？在美国维修的航材进境是否也要加征关税？

等待细则出台的过程，是留给民航企业最后的时间窗口。

庆幸的是，多地海关也认识到“一刀切”的关税加征政策会给航空业带来的致命打击，所以愿意聆听企业的诉求。

而民航企业最大的诉求是：

| 能否将国内不能生产或性能不能满足需求的飞机航材，列入减免税清单。

其实，这绝不仅仅是中国，而是全球民航业的共同诉求。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单独造出一架大飞机，航空业天然是一条全球产业链，也是全球化的缔造者、亲历者和受益者。

在之前的公众号文章(莫斯科，波音和全球化兴衰史)里，我们发出这样的感叹：

| 如果说,《清明上河图》定格了北宋商业繁荣的历史盛景，那这幅《787供应链图》，可以让如今(也许未来)生活在逆全球化时代的人们，窥见当年世界经济全球化处于巅峰时期的盛况。

波音787的复合材料机身分段来自意大利(Vought, Alenia)和日本(三菱重工)，机翼外包给了日本(三菱重工和富士重工,分别负责翼身和翼盒)，方向舵来自中国(成飞)，而位于俄罗斯乌拉尔的VSMPO工厂是787的钛合金独家供应商，最后由一架747飞机改造而来的梦想运输者飞机(Dreamlifter)在全世界穿梭，将系统部件运载到美国西雅图的波音工厂完成组装。

这意味着: 中国的航空转包生产商，首先需要从美国进口大量组装部件，成品生产完成后返销美国，在此过程中需要承受双重加税的沉重代价。

而在当前全球高举“关税”大棒的新形势下，这种可怕的“双重加税”现象，放之四海而皆准。

| 这将是全球航空供应链的“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根据路透社的最新报道：全球航空紧固件巨头Howmet公司发信通告空客、波音等OEM：

| 受特朗普全球加税政策影响，公司的部分产品供应发货可能中止。我们需要和客户协商如何共同应对“加税新政”带来的破坏性影响。

特朗普的“关税”大棒给航空业带来的巨额税务成本，显然不可能全部转嫁给终端航司客户，需要产业链上下游共同来吸收消化。问题是，全球航空供应链本身已经捉襟见肘好几年了，还有吸收消化如此高额税负的余力么？

面对如此困境，是否还有出路？

我想，我们只能寄希望于:

| 政府间谈判。

在之前的公众号文章(飞机、WTO与特朗普的关税大棒)里，我们细述了欧美之间的飞机贸易争端史，并且意识到：

| 民机业一直是全球关贸冲突的前沿阵地。

“庆幸”的是，通过经年累月的双边、多边贸易谈判，欧美双方最终于2021年5月签署了一份协议：

| 《大型民用飞机合作框架谅解书》 (Understanding on a Cooperative Framework for Large Civil Aircraft)

根据该协议，欧美双方决定：

| 暂停实施由飞机贸易争端带来的惩罚性关税措施，为期五年.

然而，当前美国政府执意奉行“单边主义”，不断以所谓“国家安全”为由，将经贸问题政治化，四处挥舞“关税”大棒，在如此群情激奋的社会舆论环境里，是否还容许冷静理性的声音，这对于世界各国政府和人民，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达国家，中美合则两利，斗则俱伤。

全文完.

注释[1]:汉坤律师事务所《中国对美“对等关税”反制措施对航空相关贸易及租赁交易影响》

关联文章阅读：

SPS工厂大火:一颗飞机螺栓引发的“血案”

飞机、WTO与特朗普的关税大棒

莫斯科，波音和全球化兴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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